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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诡异的布景,如单纯透明的水粉,一如夜,一如昼。又如画布上色彩的丝曼,倒伏眼影中”

    我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,新奇中带着几分怯意。

    这里比我想象的更为繁华,鳞次栉比的大厦,时尚的霓红广告,车辆穿梭不息。路道旁美丽的紫荆花,在这暖暖的冬日里绽开着。天空,明亮而布满了银粉色,耀眼奢华,却又加杂着暗淡拨脱的赭色斑块。在这一瞬,心中雾起淡淡的绿和一星扑朔迷离的殷红。

    我对司机说,光明路芒果园前街,过了阜峰大厦向左拐.我牢记联系好的工作地址。

    来到一个古老的城巷,入目的楼墙,满面斑黑,吵杂着满口白话的人们,象是把我牵进了另一个国度。我看到一处五层的老楼,无数个窗口挂晾着衣物,在风中摇曳着。我确定,这里便是我工作的地方。

    老板娘领我走进三楼一个房间。大约有十几个平方,上面外加一个小阁楼.她笑起来很柔,显然与那些小说电影中所描写的,尖刻凶悍的泼妇完全不同。她跟我说,我的工作就是每天在一楼值班室给租房的、退房的做登记手续,明天开始上班。轻轻关上门,打量着这已经属于我的小窝,我决定,睡在阁楼。

    整理完毕,天暗了下来。爬上阁楼,我没有开灯。小阁楼小得可怜,趴在床上,伸头向窗外望去,月光已洒上我的脸,一阵风迎面袭来,打了个颤,便急忙缩回头来。阁楼顶上白色的扣板,把我的目光染开了。我能想象出,自己是在一幅古典风格的画卷中,就象聊斋志异里的插图。这里并不是狭小的阁楼,而是一个闺阁,闭上眼,我看到月下一片竹林,远处并有箫声隐隐传来

    工作并不是很紧张,多半时间都是在值班室静坐着。当然,我的思维脑细胞便活跃起来。在每个朗朗的白日,也便不断地诞生着迤逦的幻想。日子鱼贯而入。我已拿到第一个月的薪水,平静的满足。

    清晨,我按时早早起床了。打开房门,看到一卷的纸,展开竟是一幅猫的特写。画上是一只白色的猫,那一张无以伦比的眼睛,闪着幽幽的光,双瞳,嫣然象两只漂亮的黄棕色的核桃。不,更确切的说,象是宝石,我知道了,为什么要用猫眼来为一种价值连城的宝石命名。原来猫眼的美,是那样令人神往。

    这时405房门开了,走出一个人,一个男人。一张似曾相识的脸,一双熟悉而有陌生的眼睛。我努力的在记忆中搜索,我相信,我与他的目光曾经在某个时刻,亲密的碰触过。在这瞬间,又触感到了那丝绸般的柔滑。他说,那是他的画,可能昨晚回来掉在这里.他磁性的声音飘忽着,是那般让人难以置信的空灵。一丝笑挂上了他很个性的唇角,而我竟是莫名的慌张.在他接过我手中画时,我发现他的眼里闪着光,很亮。他告诉我,他画了很多,若我有空可以去看,并说,如果喜欢的话。

    时间和往常一样,安静的过去了。太阳把最后的余辉填满了我阁楼的窗口,风儿吹进来,柔柔的。

    闭上眼,我又看到了那张猫画,那张猫脸,就象古代画卷中美女浓缩变形而来的。还有它斜卧的身躯,用什么词来形容呢?我足足思考了十分钟,那活脱脱就是贵妃醉酒后披上了一层白色的貂裘。它的双眸,令我的心神,有些乱。忽然间,脑海里闪过“南泉斩猫”的故事来——

    唐朝时,池州南泉山上,有位名普愿禅师的高僧,世人称他为南泉和尚。一天,寺庙里的和尚抓住了一只美丽的猫,大家都想拥有它,引起争执。于是,南泉和尚把镰刀架在猫的脖子上说,众生得道,它即得救。不得道,即把它斩掉。无人应答,他一刀下去,把猫斩了。后来他的徒弟赵州知道后,立即脱下自己的草鞋,顶在头上走了出来。南泉和尚当即感叹说,今天若是你在场,猫儿就得救了.据说,对僧人来说,这是一个自古以来难以理解的参禅课题。往往会有许多不同的解释。我不清楚,为何要想起这个故事来。它象征的东西,实在太难解了,或许就是个无解题。

    夜,静了。被子很暖,我进入了梦乡

    这个城市,总爱在冬日的黄昏飘起雨来,微有寒意。终于,又下班了。楼道里亮起昏昏的灯光,晃在眼帘,如波如浪,象是要把人一点一点地淹没。走在这长长的楼道,有种窒息的感觉。喉咙里象是爬出成万上亿个肉眼看不到的菌。一支魂断蓝桥的曲子,从楼上飘来,竟让人想莫名的哽咽。

    那个405房画猫的男人,他一脚在门外,和我打了个招呼,让我去看他的画.自信中带一份霸气,仿佛我必须要看。可我竟然就这样,跟了进去.这间房的格式和我那间一样,上面也有一个阁楼。房子里挂满了画,在右面的墙壁上的那幅,让我惊愕了。那画上的人和真实人比例一样大,纤毫毕现,眼神咄咄,让人觉得,随时都有可能从画中伸出一只手来,抚摸你的脸。

    自西方艺术观猛烈中击着美术界,画家们的画,大都越来越抽象了,而他的画却愈加写实。在这种写实的画法上,让我看来,真的已经走到了极端。几乎每一幅都是神来之笔。我以为他是专业画家,而他告诉我,他没拜过师,也没进过任何美术院校.转过身,我看见那猫画已悬上东墙。此时,画中的猫,黄棕色的眼睛奇异的、充满了魅力,牵动着我每一根神经。它小小的身躯,仿佛注入了生物界一切的美,包括人类。忽然间,有种冲动,很想抚触它。从它两只薄薄的耳朵,到透过洁白的长毛纤细可人的脖子。我想,我会如抚一把古桐琴一样,抚遍它身体的三匝。

    你一定会喜欢我的画,他眼神这样对我说,同时透出了猫一般的诱惑.又如在很远的童年时代,那种青梅竹马的感觉。尽管童年时的他,早已死去。但这一刻,我相信了死而复生。

    回到阁楼里,静静的躺着。今夜没有月光,只有嗒塔的雨声敲击着窗台,深深的呼了口气,几乎呼掉了全身的重量,肌肤变成了羽毛,骨骼变成了羽毛,血液变成了羽毛。飞啊,飞我仿佛看见了一大片阳光,还有明朗的蓝天。空气通透,鸟儿啁啾。还有那草地,无边无际,零零星星开着黄色的野菊花,象是一幅水彩画,空气中充斥着艾蒿的气味。这一切,都又无比的熟悉,我想,那是童年的景色。有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很轻、很柔又空灵。“阳光趴在你的眼皮上,暖暖的、暖暖的睡吧嗒塔的雨声如时钟一样,有节奏地轻敲着,又象催眠师嘴里念叨的咒语。我已是一堆肉骨,没了大脑。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突然醒来,感觉温度不对。有种气流涌到我的脸上,并有另一种呼吸声。当然,我能清楚地分辨出来,哪些是我的,哪些不是,确定有个什么东西正在我身边。打开灯,我惊呆了,猫,一只白色的猫。与画中一模一样。它定是从我阁楼的窗口进来的,我断定.我从不关窗户,用来通风的。它闭着眼睛,睡着的样子,很美。我小心的轻轻触摸它光洁柔软的皮毛,它没有反抗。我很怕,怕它从我身边逃走。但我却又无法自控。我把手按在它的背上,好象感觉到了它的骨头,它的骨头很轻的,又圆又滑。我的手指正穿过它的胯骨,紧紧搂住它的腰身。这时它睁开眼睛,出乎意料,它没有任何惊慌失措的表现,而是目光有力地注视着我。我把它抓得更紧,拥入怀中

    从此,它总是陪我度过每一个长夜.拥着它,听它的呼吸,感觉它的心跳,尽管,我们没有枕边的细语。

    不知什么原因,对着它,我心中竟会涌起阵阵隐隐的痛楚来,而且无时不在骚扰着我。更令我忧心忡忡的是,南泉斩猫的情节,总反复纠缠在脑际。这猫,带给我人类美的同时,也成了我烦恼痛苦的源泉。南泉和尚是从斩断痛苦的角度出发的,他必须斩猫。其实也是对佛法的履行。但,赵州为何要头顶草鞋呢?也许这个问题,千百年来就没有人真正的解答过。

    夜深了。我开始了恶梦。我梦到一把镰刀,一把血淋淋的镰刀,这把刀,刚刚斩下了一只美丽的猫的头颅,然后,一个和尚对我双手合十醒来,一身冷汗。

    这天晚上,我故意要疏远猫,不让它靠近我。它盯着我,全身皮毛随着喘息起伏,突然它的目光又软了下来,哀求似的,蜷缩在角落,那痴痴的眼神,让我揪心。我的脖子仿佛被什么扼住了,好想发出尖叫。眼眶湿润了,我克制不住自己,搂住了它。我们的脸贴得很近,它眼中射出幽忧的光,然后,伸出小小的舌头,舔在我的脸上,这时,我发现,我的泪已挂上了脸颊。

    清晨,我看到405房门开着。他坐在画架前,面无表情,双眼呆呆的盯着画。我看到那画布上的我,一个还没有画出嘴的我。他站起来身来,在他的眼里,我看到了一个耀眼的光环,迅速地扩张开来,象一张巨大的嘴,即将把我吞噬.我感到生命的气息,轻烟一般消散了.我的意识,在一片无际的泛着绿色泡沫中沉沦他突然把我紧紧抱在怀中,他的呼吸如火蛇般的烧在我的耳边,脖子,滚烫的嘴唇已吻上来不要啊!我逃脱而去

    晚上,猫又来了。它猛地扑在我后背,用脚掌抚着我的脖子,它只要把爪子放出来,就足以抓破我的颈动脉,要我的命。我突然有些恐惧,抱住它,并把它放在眼前盯着。我很希望,从它的眼睛中寻找出什么。我看到它黄棕色的眼珠,在瞳孔中,我看到了自己,再往里,竟是一个和尚,手里拿着一把镰刀。猛然间,这一切都又消失了。

    我在阁楼里寻找,寻找一样足以斩断我烦恼的东西。终于,目光落在床头伸手可及的水果刀上。我不敢去碰,于是,又把它紧紧的搂在怀中,就象热恋中的人一样。我心中掠过这种念头,就使我痛苦起来。我的手向刀伸了过去这一过程是很短的,却好似走了前年。这柔软的躯体在我的怀里,暖的象一团火,我多想,这一瞬成为永恒,我们永远就这样,直到慢慢变老。

    我怀里的这只猫如此的美。也许,正因如此,美,成了一种罪过,美犯了罪,一种诱惑罪。南泉和尚说,要处于死刑,并且立即执行。当水果刀触到它洁白的毛时,它突然,从我怀里逃脱出来,跳到床的另一头,盯着我。这刻,它的眼里,充满了无牵的哀怨与仇恨。我真怕它会扑上来,咬断我的喉咙。而它却转身,弓着腰,逃得无影无踪 痛,从心底油然升起,遍步了我的全身。

    它走了,走得如此的从容不迫,没有回头。它保持了它的尊严与风度,消失在灯光中我能追回它吗?我还敢去追吗?

    朦胧中,听到老板娘在叫我。她说今天上午,要我打扫一下隔壁的405房,钥匙挂在我门上便走了.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便冲出房去。打开405房,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,房角结满了蛛网,家徒四壁,空空荡荡。显然,很久无人居住过。

    我的心在下沉,一种浸如骨髓的痛,伴着彻骨的寒凉。明白了,我,永远失去了它。

    我一直在那儿站着,一直的,象站了半个世纪

    我仿佛看又到了,看到南泉山上,南泉和尚的徒弟赵州,顶着草鞋,走出山门,他在向我微笑。镰刀与南泉和尚都已消失了。只剩下一座高大的禅院,与一只复活的猫。寺院的大门上,挂着一幅画—— 一张红唇。象初绽的玫瑰,娇艳欲滴。

    2011年1月改编  全文终